围观刘震云吃瓜 神算子的八卦盘

“水至清则无鱼,人至察则无朋”,说的就是刘震云这种情况,太聪明过人了,以至于没有评论家敢去评他的作品,免得露怯。“作家太聪明则没有评论家。”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,莫言用丹田写作,刘震云用头脑,莫言有点类似于民间跳大神,狂言附体,跳出一身汗,却给人留出了阐释空间;刘震云则是神算子,手持一副八卦盘,刀子嘴,豆腐心,一切都在他的神机妙算中,旁人再说啥都是外道了。
不过说实话,看到这么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兢兢业业写小说,也是当代文学的一大幸事。不是有句话说,现在聪明人早已改行不写小说了,言外之意剩下的都是笨人。
读刘震云新作《吃瓜时代的儿女们》,最大的感触是猛。猛志固常在呀老刘。大作家还能这么不管不顾去反映现实,触及黑暗人生的底部,难得。贴现实贴得那么近,几乎像非虚构新闻体(把社会新闻稍作改编和夸饰而成的小说),但内里的罡风令人倒抽一口凉气。在每一个超级“燃”的经历后面,读者看到的是一条条颓败的生命线。
刘震云的作品总体还是传统章回小说的路子,走线性结构,再用草蛇灰线串之,形成大大小小的回环呼应。《吃瓜》顺藤摸瓜写了四个人,不一个县,不一个市,不一个省,更不是一个阶层,四个原本没有交集的人却在关键点上建立起了隐秘的联结,最终形成一个悲剧链的闭环。
农村姑娘牛小丽借钱给哥哥买媳妇,没想到嫂子跑了,鸡飞蛋打,牛小丽追讨彩礼未果,卖身赚回那笔钱;
省长李安邦最近遇到一堆麻烦事,眼看官位不保,有人给他出主意“破红”,也就是找一个处女,用处女血来冲喜,结果却睡到了假处女牛小丽;
县公路局局长杨开拓的贪腐案牵连出了李安邦,因为他们共用同一个鸨母,那人长期对杨开拓行贿,从他手里接工程再转包给其他商人;
市环保局副局长马忠诚半生窝囊,中年忽得提拔,在一个志得意满五脊六兽的下午,在异地他乡,被人招呼进了洗脚屋,遇到一位50多岁风韵犹存的“洗脚妹”,对他进行了一番周到细致的特殊服务,没想到她的真实身份竟然是……
小说用精细到像点彩派那样的笔触描写了这四人的人生体验,在崩溃到来之前所感受到的重力加速度。端的像孔尚任《桃花扇》里所唱道:“眼看他起朱(高)楼,眼看他宴宾客,眼看他楼塌了”,个体生命被逼到悬崖边上时的极度亢奋,与他们毫无意义毫无美感的行为做法,形成鲜明对比。
刘震云一直保留着先锋作家的习惯,喜欢玩叙事花招,《吃瓜》比《我不是潘金莲》还要偏得厉害,前言19.7万字,正文却只得3000字,相当于一篇中小学生作文,读到后面有一种嘎嘣一声弦断了,戛然而止的韵味。从结构来看,《我不是潘金莲》像击鼓传花一样环环相扣,《吃瓜》更像是轮舞。
大概一百年前,奥地利作家阿·施尼茨勒写过一个名剧,就叫《轮舞》,10场戏,5对男女逐一交换舞伴,转了一大圈之后又回到原点。在这场人生游戏中,所谓的年龄、身份和阶级差异统统都不存在了,只有赤裸裸的欲望统治着他们。特别符合弗洛伊德的理论。
《吃瓜》也是这样,在性的面前,年龄、身份、阶层差别等等,一下子被抹平了,躺在床上,大家都只不过是一具具肉身。不过,在这部小说里,统治他们的并非只是单纯的性欲,而是其他东西在角力:权力、出人头地的意愿,或者只是抵死的空虚。书中还写到一些次要人物,比如齐亚芬,她把性当作了一种报复工具。
刘震云的创作大致分三个阶段,早期新写实主义,描摹日常生活,颇有洞察力;中间写故乡,写历史,文体实验色彩比较浓厚,比如他的故乡三部曲,以及《温故1942》;目前进入到新的阶段,既是历史的,又是现实的,既抽象,又是现象的罗列,我觉得不妨称之为稗史阶段,以街谈巷议为蓝本。在《吃瓜》里直接抓取社会新闻,把它们当作小说的重要材料之一,比如桥塌塌事件,“微笑哥”(官员在处理灾害现场时,不合时宜露出微笑怡然的表情,然后被人抓拍放到网上去造成不良社会影响),洗头房奇遇等。我曾经在国外看到过一个展览,画家在照片上作画,以摄影内容为基础发挥想象力,很有意思。比如,一张普通的街道照片,画家可能画上洪水妖怪、四散奔逃的人们之类,感觉就像新的洪水时代到来。《吃瓜》的做法有点类似,让虚构人物钻进真实的新闻事件中,去体验和感受事件所带来的冲击力,同时又增加了新的立面,使读者对现实事件产生全新的认知。
看《吃瓜》最强烈的感觉有二:刘震云看着嬉皮笑脸,其实内心驻着像《旧约》一样严厉的上帝,他的笔下是一个报应不爽的世界。小说看着开开心心,其实训诫和警世意味很浓。
和莫言一样,刘震云的重要小说也一再反映革命主题,这乃是中国现当代独具魅力的一大文学主题。莫言在新作《锦衣》(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)中,以辛亥革命为背景,写革命者穿上锦衣,化身为神话中的吉祥物(公鸡,代表着革命先知,“一唱雄鸡天下白”),与人民群众从相知到相爱再到结合,像剪纸,又很波普化,一下子又回到前革命时期那种温暖浪漫的基调。
而刘震云的《我不是潘金莲》以及《吃瓜》,更像是后革命时期的文本,隐含着冷冽破碎的意味,刘氏过人的幽默则给文本增加了一丝慰藉。笑得出来,说明情况还不是太糟糕,还有救。无论《我不是潘金莲》里反映的“官近妖,民近魔”,还是《吃瓜》里的“睡人民”,都令人深思,而不是哈哈一乐,完了就抛之脑后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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